◎儘管親信被清洗，但中共喉舌肯定了習近平的權威和意識形態路線，因此習近平似乎仍在掌權。
自 2024 年 7 月中共重要會議結束後，關於習近平「失勢」的傳言和猜測已經在網路上流傳了一年多。最初僅限於中文圈，但關於習近平被指政治亡黨的談論愈演愈烈，最終從2025年年中左右開始被國際媒體所報導。
在早前的一篇文章中，我們注意到習近平的「失勢」敘事依賴於「毫無根據的傳聞或對背景的明顯無知」。接著，我們駁斥了那些認為習近平即將下台的人提出的一些經常重複、但缺乏推測性的論點和證據，並在最後警告誤讀共產主義中國政治局勢的危險。
下文將探討中共政權中權力與宣傳之間的關係，從公開觀察的角度來判斷習近平的地位是否穩固。然後，我們將通過人事清洗和調整的背景，對「習近平失勢論」支持者的流行論點，即近期的人事變動預示著習近平的政治困境，提出質疑。最後，我們將指出，儘管習近平權力穩固，但他仍面臨重大政治風險。
揮舞黨的「筆桿子」
掌握中共的「筆桿子」、「槍桿子」和「刀把子」（宣傳、軍隊和公安）的中共領導人被認為牢牢掌握著權力。權力與武裝力量（軍隊與公安）之間的關係不言而喻——毛澤東早就認識到，「槍桿子」裡面出政權。
權力與宣傳之間的關係比較微妙。黨的領導人如果在宣傳機構中享有更高的忠誠度，就能夠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形象、信息傳遞和政治動員，這對於在黨內和群眾中建立、維護和提升他們的「權威」至關重要。相對而言，當政權的「筆桿子」與黨魁不完全一致時，領導層將難以傳達其所期望的訊息，這反過來又會影響領導人有效行使和維持其權力的能力。
毛澤東是一個真正有權力的領導人，因為他對黨的「筆桿子」、「槍桿子」和「刀把子」有巨大的影響力。舉個典型例子，毛澤東在大躍進失敗之後一度被邊緣換，但他卻能夠利用自己對「筆桿子」的影響力發起文化大革命，並重新奪回最高領導地位。又比如鄧小平，儘管他沒有官方頭銜，但他最終在毛澤東去世後的幾年之內就成為最高領導人，因為他得到了強大的軍方將領的效忠，並在重要的黨媒體上成功地宣傳了他的政治路線，而非華國鋒的路線。
胡錦濤從來沒有被視為一個擁有絕對權力的中共領導人，因為在胡錦濤的整個任期內，江澤民派系通過其在機構中擔任關鍵職位的親信實際控制了「筆桿子」、「槍桿子」和「刀把子」。值得注意的是，胡錦濤從未像江澤民和後來的習近平那樣確立自己作為「核心領導人」的地位。
為了避免像胡錦濤一樣成為「跛腳鴨」領導人，並從江派手中奪權，習近平從他的第一個任期開始，就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筆桿子」、「槍桿子」和「刀把子」。在習近平的反腐運動中，許多與江派有關的政法官員被清洗，特別是2014年12月落馬的前政法沙皇周永康。2016 年 1 月，習近平發佈了全面的軍隊改革政策，幫助他鞏固了對軍隊的控制。在他的三個任期內，習近平逐步用他的親信、效忠者，或那些至少看起來與江派關係不緊密的人，取代了軍隊和公安系統中大部分被免職的江派親信和忠誠者，特別是高級官員。
習近平花了更長的時間來使宣傳系統聽令於他。在習近平的第一個任期內，江派官員佔據了宣傳部門的重要職位，包括政治局常委劉雲山和中宣部部長劉奇葆。在這兩人的領導下，宣傳系統偶爾會搞「高級黑」和「低級紅」的活動來損壞習近平，包括「習大大」活動和2016年5月在人民大會堂由中宣部支持的「紅歌會」。
雖然習近平在第一任期內無法解決人事問題，但他通過動員文化界和官方媒體忠於黨，進而忠於其「核心 」領導層，在鞏固對宣傳機構的控制方面取得了進展。2017 年劉雲山和劉奇葆在中共十九大上卸任後，習近平開始在重要的宣傳職位上安插親信，包括中宣部部長、主要官方媒體的負責人和中央黨校校長。至少從人事選拔、不斷推動圍繞習近平的意識形態運動、以及黨媒提及習近平等可觀察的指標來看，習近平在第三任期開始時已牢牢掌控宣傳系統。
《改革者習近平》事件
要更好地理解看似不尋常的政治發展，就必須瞭解習近平鞏固權力的大背景。其中一個引發外界強烈猜測習近平「失勢」的事件，是中共喉舌新華社在2024年7月15日二十屆三中全會的第一天發表了一篇表面上宣傳習近平的文章，並迅速收回。
這篇題為 《改革者習近平》超過 10,000 字的文章，本應是對習近平自上任以來的「改革 」方向和過程的總結。然而，敏銳的觀察家注意到，這篇文章至少在兩方面微妙地偏離了習近平的政治路線。首先，這篇文章似乎表明習近平「繼承和發展」鄧小平的「改革開放」，這與習近平在 2021 年十九屆六中全會上發表的「歷史性決議 」中努力擺脫鄧小平政治遺產的做法相矛盾。其次，這篇文章強調習近平的專制主義和對意識形態的堅持，使用的修辭讓人覺得習近平推行的改革是政治倒退，而不是鄧小平式的「自由化」。
如果後續情況沒有發生的話，《改革者習近平》這篇文章可能會導致政治版圖產生劇烈震動。中共內部的勢力肯定會在主要的宣傳渠道上表達對「核心 」領導人的不滿。如果新華社通過過度奉承和顛覆習近平的政治路線來暗中攻擊他，那麼從邏輯上講，習近平對權力的掌控肯定變得越來越脆弱。然而，考慮到習近平為鞏固對宣傳系統和整個政權的控制而付出的漸進式、艱苦的努力，這樣的解釋就變得不太可信了。隨著江派成員不再主管宣傳方向或掌管主要宣傳機構，習近平鞏固了對軍隊的控制，並通過掌控公安系統對黨內精英進行嚴格監視，習近平的殘餘政敵發現在《新華社》的版面上協調對習近平的公然挑戰已極其困難。如果習近平的敵人不夠強大，無法在大陸官方媒體上對他發起政治路線挑戰，那麼習近平就不可能出現像鄧小平推翻華國峰那樣的「漸進式交權」。
對於《改革者習近平》一文及其被撤稿，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是，高層官僚失誤與下層官員政治惡作劇或無能的結合。負責起草和編輯這篇報導的人可能「政治覺悟低」，誤以為中共歷任領導人的黨內理論框架是一致和連貫的。因此，他們認為將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與習近平的「進一步深化改革」聯繫起來並不矛盾，卻沒有意識到兩者根本上的脫節。另一種可能是，這篇文章的作者和編者對習近平極為不滿，或者是江澤民時代的殘餘勢力，他們在有限的職責內進行了一次性的「高級黑」。
與此同時，中宣部長李書磊及其團隊很可能因為忙於協調三中全會的宣傳活動而沒有及時發現錯誤。當他們發現錯誤時，稿件已經發表，不得不撤下。李書磊及其團隊隨後很可能收緊了對文章的內部審查，並進行了人事調整，以防止重蹈覆轍，這解釋了後續缺乏微妙或公開批評習近平的文章。如果習近平真的像某些人猜測的那樣「失勢」，而且有人正在努力讓他逐步下台，那麼中國國內媒體和黨內媒體就會協調努力，讓中共擺脫習近平的政治路線，並推廣其他東西取而代之。然而，中共官媒至今仍極其一致地宣揚習近平及其政策和政治理論，顯示習近平仍牢牢掌控大局。
習近平仍然大權在握的另一個更關鍵的觀察指標是，《改革家習近平》撤稿事件後，習近平仍然保持著「定於一尊」的地位，沒有絲毫恢復集體領導制的跡象。在2024年12月中央政治局以「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民主生活會上，習近平對每位政治局委員的發言作了點評、提出具體要求，並進行了總結。以及2025年2月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处書記、全國人大常委會、國務院、全國政協黨組領導班子成員，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黨組書記，向黨中央和習近平提交了個人書面述職報告，習近平審閱了這些報告，並作出指示。
習近平的親信為何被清洗
撇開宣傳不談，「習近平失勢」說法的支持者引用近期的重要人事調整作為支持其理論的證據。例如，他們聲稱中央軍委委員苗華和何衛東是「習近平的盟友」，被中央軍委副主席張又侠撤職，據稱張又侠取代習近平「掌控 」解放軍，並得到黨內多位元老的支持。他們還聲稱，前新疆「一把手」馬興瑞和前中組部部長李幹傑等文職官員被免職，是由於對「習近平的親信 」的清洗。然而，如果仔細研究個別案例以及習近平的人事調整模式和反腐工作的大背景，這些解釋就會變得站不住腳。
習近平在任內頻繁清洗和調整官員，以清除反對者，鞏固權力，提高管治效率。在習近平的前兩屆任期中，大部分被撤換的官員都是江派成員、江派同僚或疑似效忠江派者。但在忠於習近平的秦剛和李尚福因涉嫌貪腐或醜聞被免職，以及2023年夏天解放軍火箭軍和裝備發展部被曝出大規模貪腐後，習近平開始清洗可能被視為其「親信 」或「盟友 」的官員。
習近平對其「盟友 」採取行動並不令人意外，原因有二。首先，習近平一直將其反腐敗運動標榜為公正無私，大量可見的證據表明，根除腐敗的努力既是出於維護中共政權的願望，也是習近平領導層剷除政治敵人的工具。其次，習近平發現一些他認為忠誠的高級官員涉及貪腐或醜聞，而官媒也聲稱這些官員的任命是他親自審核的，這可能使他變得更加偏執。這可能導致習近平更願意罷免那些與被指控方有關聯的人，他認為這些人可能威脅到他對中共政權的控制。
苗華和何衛東在習近平任福建省地方官員時都曾駐守福建省，可以說是習近平的「親信 」。目前尚不清楚這兩名將領與2023年曝光的解放軍嚴重腐敗問題是否有直接關係。但是，習近平有可能認為苗華在被免職之前作為全軍政治部主任，沒有完全執行他對軍隊政治灌輸的指示和指令，或者有可能在軍隊中形成被禁止的「團團夥夥」，特別是在政治工作領域。而且，如果苗華的行動影響了習近平政策的有效性、削弱了習近平對解放軍的控制，並惡化了軍隊腐敗，那麼清洗苗華將是唯一的選擇，無論他對習近平的個人忠誠如何。至於自2025年3月以來一直未公開露面的何衛東，西方媒體聲稱他已被清洗，他的潛在失勢可能是由於他與苗華的關係以及2023年解放軍腐敗醜聞。
所謂習近平在軍中的「親信 」被趕下台是因為張又侠現在控制了解放軍，這種說法經不起推敲。首先，張又侠不斷宣揚習近平在軍事上的政治路線，強調維護黨中央和習近平「核心 」的必要性。其次，在官媒轉播的高層政治會議中，張又侠與其他官員一起在旁邊一排認真做筆記，而習近平則佔據著中心位置。第三，官媒宣佈，習近平將於 2025 年 9 月 3 日主持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 80 週年的閲兵式，屆時將有外國政要出席。上述發展顯示，掌握「實際軍權」的是習近平，而非張又侠。如果習近平對解放軍的掌控是牢固的，那麼他對權力的掌控也是牢固的。
與此同時，習近平「失勢」說法的支持者們斷言馬興瑞和李幹傑被免職是因為他們是習近平的「親信 」，這反映出他們對習近平統治下的人事調整規範缺乏瞭解，對政治術語的掌握也不夠紮實。能夠被視為習近平「親信 」的官員是那些曾在各省與習近平共事或與習近平關係密切的官員。然而，那些聲稱李幹傑是習近平「親信 」的評論員並沒有證實兩人之間有任何先前的工作或私人關係。那些聲稱馬興瑞是習近平「親信 」的人表示馬興瑞和習近平的妻子彭麗媛是同鄉，但鑒於中共的附庸關係的複雜性，即使這種「關係」屬實，也不能自動使馬興瑞成為習近平的「親信 」。
我們認為，將馬興瑞和李幹傑歸類為「技術官僚」更為準確，他們都是在中央或國有企業起家，後來才進入政府工作的官員。由於「技術官僚 」傾向於通過績效而非派系關係晉升，習近平選擇他們來取代江派官員擔任一些重要職位。如果「技術官僚」繼續受到晉升和關鍵任命的青睞，他們可以被視為習近平的「忠誠者」，但永遠不會像他的真正親信那樣與習近平親近，例如像蔡奇、丁薛祥和李強這樣在地方省份與他共事的人。
習近平在2025年4月將李幹傑與石泰峰互換中央組織部部長和統戰部部長的職位，可能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在人事事務上更有經驗的人來處理監督人事任命的重要工作。李幹傑的職業生涯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處理核安全和環境保護方面，而石泰峰則在培訓黨的中高層官員的中央黨校工作了 25 年。石泰峰在擔任內蒙古自治區區委書記時，曾對內蒙古進行了「倒查20年」的工作，也顯示出他進行深度「整改」工作的意願。與此同時，李幹傑在與石泰峰互換職位時絕對沒有被邊緣化，因為習近平重視統戰工作及其對台灣「統一」事務和其他外部影響行動的重要性。
至於馬興瑞，他有可能轉任更重要的職位。馬興瑞的下一個工作可能是中央領導小組或與新疆事務有關的協調機構的副職，甚至在中央審議決策議事協調機構中擔任更重要的角色。習近平領導層也可能決定讓馬興瑞提早卸任，以便他的繼任者——新疆黨委書記陳小江，在中共第二十一次黨代表大會上獲得更高職位做好準備。
習近平面臨的真正風險
目前，習近平「定於一尊」的地位不太可能面臨嚴重的政治威脅。但是，如果習近平和中共整體無法解決困擾政權的眾多危機，他們將面臨巨大的政治風險。這些危機包括快速惡化的經濟、持續的通貨緊縮壓力、失業率上升、房地產泡沫破裂及其後果、迫在眉睫的汽車產業危機、日益嚴重的人口和社會問題、更多的管治失敗，以及與美國和其他國家持續的貿易緊張關係。
上述每項危機都可能引發嚴重的經濟與社會問題，進而轉化為政治問題。習近平領導層自2015年起就一直警告官員注意「交織風險」，指出「各種風險往往不是孤立出現的，很可能是相互交織並形成一個風險綜合體」。因此，黨中央已警告官員們不要讓「小風險演化為大風險」「個別風險演化為綜合風險」「局部風險演化為區域性或系統性風險」「經濟風險演化為社會政治風險」「國際風險演化為國內風險」。在2018年1月5日習近平給十九屆新領導層講話中談及歷史週期率問題時，引用了小說《紅樓夢》大家族敗落的原因，「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至死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正所謂『物必先腐而後蟲生』！」
鑑於中共政權治理的極權主義性質、根深蒂固的腐敗，以及其他普遍存在的弊病，要掌控並解決北京警告的各種風險，可謂說易行難。政治問題的複雜化可能會嚴重削弱習的 「權威」，削弱他對權力的掌控（例如，政權維穩力量可能被大規模群體事件壓倒，這些事件不一定是起義，或選擇對大規模事件被動回應），並使黨內精英和政權中殘存的 「反習 」勢力更有膽量升級派系鬥爭，來對抗習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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